隨看隨想
本文的標題有些新奇,實際上它談的就是文學的專業閱讀問題。作為讀者,閱讀文學自然可以有自己的感性理解,我們可以愛一個小說的主人公,也可以恨,可以認為他是圣人,也可以認為他很卑劣,這是讀者的自由。但是閱讀畢竟還是一件來自感性,又超越感性的事情。因而,了解文學專業的人如何閱讀文學,可以讓我們更深入(不敢說更準確)地理解文學,要而言之,即不僅從感性的層面,更從理性的層面去提煉、歸納、概括、比較、引申……做一個感性和理性兼備的讀者。(楊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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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讀者讀到一篇小說,主要注意故事的情節和人物,這是應該的:這些人是誰,他們在做什么,他們遇到什么好事或壞事。這樣的讀者對文學作品的反應最初是基于情感層面,甚至僅限于此。這些作品對他們產生影響,讓他們或喜悅或厭惡,或歡笑或流淚,或焦慮萬分,或揚揚自得。換句話說,他們只是對作品產生情感或本能的反應。每一位作者,當他放下筆,或在鍵盤上敲下最后一句話,心里默默禱告,忐忑不安地將他的作品送到出版社時,他寄望于讀者的,也正是那樣的情感或本能的反應??稍捰终f回來,當一個文學教授讀這個故事時,他可以接受情感層面的反應(我們也不介意為小耐兒之死一掬同情之淚),然而他還會把大量心思用在小說的其他因素上:那種效果是如何產生的?這個人物和誰相似?我以前在哪兒見過這一情景來著?這話是不是但?。ɑ騿疼?,或莫爾·哈格德)說過?如果你學會提出這類問題,通過這些視角解析一部文學文本,那你就是在用一種新的眼光閱讀和理解文學,并由此得到更多收獲和樂趣。
記憶。象征。模式。在區分文學教授和普通讀者時,這三條最為關鍵。我們這幫文學教授飽受記憶之累。每次拿起一本新書,大腦仿佛飛速翻動資料夾,尋找類似,進行類推——我在哪兒見過這張臉?我不是知道這一主題嗎?我想不這樣做都不行,盡管很多時候我真的不想施展這種本領。比如,我看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主演的《蒼白騎士》(1985),剛看了半個小時,就想,哦,跟《原野奇俠》(1953)差不多。從那一刻起,我在每個畫面上都會看到艾倫·拉德的臉。對享受電影這種通俗娛樂來說,這種記憶實在有些多余。
象征是教授們在閱讀和思考時需要考慮的另一個問題。似乎一切皆有象征意義,除非可以證明沒有。我們會問:這是不是隱喻?那是不是類比?這東西在那里意味著什么?那種在本科和研究生期間經過文學和批評課磨礪的頭腦會形成一種習慣,認為凡事除本身的意思,同時還代表別的什么東西。中世紀史詩《貝奧武甫》中的妖怪格倫德爾確實是個妖怪,但他也可以象征:(1)宇宙對人類的敵意,這種敵意是生活在中世紀的盎格魯——撒克遜人切身感受到的;(2)人性的陰暗面,這種陰暗面只有人性中更高貴的品性(由主人公象征)才能征服。通過對象征性想象力進行多年鼓勵培養,以象征方式理解世界的習慣當然也會得到強化。
教授讀書還有一種習慣,就是辨認模式。大多數文學專業的學生都能學會在接受主要細節的同時,還會看到這些細節所呈現的模式。與象征性想象類似,這種能力使讀者可以跳出故事之外,超越純粹情感的層面去分析情節、戲劇性場面和人物。他們從經驗中得知,人生和書籍都不外乎幾種類似的模式。這種技巧并非文學教授所獨有。在電腦診斷尚未發明之前,出色的汽車修理師也是靠辨認模式來判斷汽車發動機的故障:出現這樣或那樣的狀況,就要檢查哪個零件。模式在文學中比比皆是,如果你在閱讀時就能夠退后一步,與作品拉開距離,尋找那些模式,你的閱讀經歷定會收獲更多。小孩子剛開始講故事時,想到什么講什么,每個細節每個詞都告訴你,他們還意識不到主次輕重之分。隨著漸漸長大,他們講故事時就會越來越突出情節——哪些因素使故事更有意義,哪些無關緊要。讀者也是如此。剛入門的讀者會被層出不窮的細節淹沒;比如讀《日瓦戈醫生》時,那些令人目不暇接的名字讓他們疲于應付。但足智多謀的閱讀老手則會吸收那些細節,甚至可能拋開那些細節,去尋找其背后起作用的模式、常規和典型。
我們舉個例子,看看如何將象征性思維、善于發現模式的本領和強大的記憶力結合起來,對一個非文學性情景進行解讀。比如,你研究的一位男性對父親表現出行為和言語上的敵意,可對母親則要熱情親密得多,甚至很依戀她。好吧,就他一個,沒什么大不了。但你在另一個人身上發現了同樣的情況。然后又一個,又一個。你可能開始琢磨,這可能是一種行為模式。于是你會自問:“哎,我以前在哪兒見過這種情況來著?”你的記憶大概會從以往的經驗中發掘出點什么——不是從臨床記錄,而是多年前小時候讀過的一個戲劇,講的是一個人殺父娶母的故事。盡管手頭的例子與戲劇毫不相干,但你的象征性想象力會允許你將這類模式中早先的例子與你眼前這些實例聯系起來。于是你靈機一動,給這一模式取了個漂亮的名字:俄狄浦斯情結。正如我說過的,不只是英文教授有這種本領。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就用文學學者解讀文本的方法來“解讀”病人,用我們試圖解釋小說、詩歌和戲劇的想象性解讀方法來理解他的病例。他對俄狄浦斯情結的發現是人類思想史上的一個偉大時刻,不單表現在心理學上,還具有深遠的文學意義。
(選自托馬斯·福斯特《如何閱讀一本文學書》,沈悅譯,南海出版公司2018年版)
《中國教師報》2022年03月30日第9版 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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